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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一个女巫决定制造飞行器 | 科幻小说
在距离飞翼之塔的护墙约有两百码开外的地方,雷蒙男爵和他的首席工程师沃特在一段坚硬平坦的地面上踱步而行。他们二人走动时,他手下两名骑士站在一旁守护,但是堡垒中并未放箭。“大人,此地地面正适合您的巨型机械,到城墙的距离也很理想。”工程师沃特说,“刚超出他们弓箭手的射程,却恰好又在抛石机的有效射程内。”雷蒙凝视着塔楼,双臂交叉在胸前,表情严峻。一条护城河环绕着护墙,正中央是一座颀长而优雅的塔楼,据说是苏格兰、英格兰和威尔士最高的一座。1301年夏天,他在附近的森林里被发现,身上带伤,发着高烧,随后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月。那年,安吉拉小姐二十八岁。她用自制的油和药为他疗伤,其中一些由采自附近的草药和植物提炼而成,还有一些是从远至圣地[1]、非洲、甚至传说中的华夏带来的。这些药物帮他退了烧,愈合了发炎红肿的伤口,恢复了体力。[1] 指基督教圣地巴勒斯坦。“大人,您怎么看,她真是女巫吗?”沃特问。“主教们也这么说,”男爵回答,“她制造可怕的机械,研究禁忌技艺。”“我们要造的机械太可怕了,”沃特揉着脖子回答,“只要一个下午,就能摧毁耗费十几年时间才建成的城墙。”“啊,但我的攻城机是为长腿爱德华[2]的事业服务。他是信奉基督教的君主,受到教会的庇佑,教会也不急于冒犯爱德华。因此,我不会因为建造这样的机器就成了撒旦的同伙。”[2] 爱德华一世,英格兰国王(1272年—1307年在位),亨利三世之子。又称“长腿爱德华”。沃特欲言又止,他的脑子仍然纠结于雷蒙曲里拐弯的话语。他闭上嘴,皱着眉头专心思索着,最后挠了挠头。雷蒙笑了起来。“这种运用文字和事实的方法称为‘逻辑’。摩尔人[3]从古希腊人的著作中学习了这种方法,我又从艾伦那里学到了它。”[3] 非洲西北部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混血后代。“您的摩尔朋友?他不会给您带来好处的,大人。”“他说不定会把飞翼之塔给我弄来,而我会把它交给我的国王。艾伦眼下就在塔里。”“悄悄监视安吉拉小姐吗,大人?”“可以这么说。命令农民清出这片场地,开始砍森林里的树。”
塔顶,安吉拉小姐站在鸽舍旁边,手中抓满了小麦,一群饥饿的鸟儿蜂拥在她手边,扑腾着翅膀啄食着。不远处,她的摩尔客人靠在南边的城垛上,凝望着英格兰侵略者正在建造的第二个军营。卫兵被派去周边巡逻了,帐篷已经搭好,旱厕正挖着,木匠正在搭建临时围墙,以便抵挡来自安吉拉小姐手下最出色的那些弓箭手的飞箭。斧头砰砰的敲击声隐约回荡在他们耳边,接着是树木倒下的声音。“英格兰人在砍橡树。”艾伦说。“我一直在数砍倒一棵树需要挥多少次斧头,”安吉拉小姐回答,“它们都是参天大树,不是砍来当柴火烧那种。”“啊,好眼力,尊贵的小姐。我们可以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他们正在建造攻城军械。雷蒙男爵是攻城军械专家,他的目标是要拿下这座塔。”“啊,佩服。跟我推断的一样。大部分人的办法是等到他们马上就要造好的时候,派人出去把那器械毁了。”“我有五名骑士,一百零八名弓箭手,两百多位战士,还有五百个手持长矛的农民。我估算男爵有三千名经验丰富的老兵,还有数目相当的农民和工匠作后援。我们可不能干你刚才说那种以少胜多的事,我们必须借助坚固的城墙坚守。”“城墙不过是脆弱的盟友,尊贵的小姐。精心打造的抛石机用不了一天就能把墙搞垮。”“我可以设计一种抛石机,朝他们的机器上回敬石头。”安吉拉小姐无精打采地说,“我们在城墙内储存了木材。”“啊,那么您会这样做?”“不会。我们几乎所有的木匠都住在村里,重建跨河的桥梁。我们这塔里只有两名木匠。据我举目所见,雷蒙男爵兴许有六十个。他的军械差不多一周之内就能准备好投石。我连在一个月内完成一台都没法指望。”“我尊贵的小姐,这很让人难过,但却是实话。城墙倒塌的时候会怎么样?”“爱德华国王想拿下这座塔,雷蒙男爵想得到国王的恩宠,教会里许多人都希望我像女巫一样被烧死。当第一颗石弹撞进护墙时,我的管家会交出塔楼,替你们每一个人向雷蒙男爵求饶。”“我们吗?最尊贵的小姐,那你自己怎么办?”“我会随我的鸟儿们去。”
雷蒙男爵步量手下农民正在清理的场地,按照测量好的间隔安插标记桩。沃特走在他身边,边看边估算。大抛石机的长方形橡木基座已经竣工,木匠们正在安装四轮,每只轮子都有半人高。“大人,等这些标记插好,您距离塔楼外墙就差20码了。”沃特说。“很好,我们就用那辆车当目标。”男爵指着一辆被遗弃在护城河附近的牛车说。他双手抄在背后,凝视着飞翼之塔。“摧毁这样一座美丽的塔真是太可惜了。”沃特顺着他的目光说道。“但这座塔必须攻克。”“据说您曾经追求过安吉拉小姐。”沃特大胆问道,“您没有去法国游历,以她的名义赢得一场比赛[4]吗?”[4] 指中世纪的骑士比武。“我以她的名义赢得了三次比赛。”“哦,干得真勇敢,大人!”“她甚至连我写的信也不回。”雷蒙叹口气,摇了摇头。“但是,大多数小姐们都会对武功印象深刻。”“安吉拉小姐可不这样。她不理不睬,态度冷淡,让我非常郁闷和愤怒,”“如此说来,她或许是对所有男人都视而不见。”“不,这位小姐只佩服学识。1292年经过牛津大学时,她遇见了一名年长的修士,一位名叫罗杰·培根[5]的伟大学者。他对她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最勇敢、最侠义的骑士。他往她脑海中填满了他所谓“飞行器”的梦想,以及对于各种权威的普遍不敬,特别是教会。唉,我会读书写字,但我不是学者,在她心里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死了十年的老修士。所以我才带着攻城机来这儿,决心用其他方法吸引她的注意。”[5] 罗杰·培根(Roger Bacon 1214-1293年),英国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著名的唯名论者,实验科学的前驱。
科夫和盖伊检查了营帐前整齐排列的十二块砂岩,每块都有四百磅重。“真好,硬石头。”盖伊说。“这对男爵来说再好不过。”科夫附和道。“这石头能把最坚固的城墙也砸个洞。”“城堡快完蛋了,没两天就垮得干干净净。”“那咋维护和平呢?”盖伊挠着脑袋问道。“常规军呗。城墙会让王子变懒虫,城墙用不着吃面包住房子。要是让城墙上有人驻守,那他得保证谷仓有粮食,金库有金子。就是说要英明的统治、艰苦的工作。”“雷蒙男爵有一座城堡。”“是啊,但他并不需要城堡。”二人都望着飞翼之塔,那座高大而又纤细的塔矗立在夏日的绿色田野之上。鸽子懒洋洋地绕着塔顶盘旋,炊烟从围绕着塔基的墙后面升起。一百英尺之外,男爵蹲下来,举起一根加上了石块增重的铁头木棒[6],站起来,将它举过头顶,然后蹲下,再把它放下。在重复了三十次之后,他停下来休息,沃特递给他一个喝水用的角杯。[6] 英国旧时的一种武器,长六英尺至八英尺。“他这是在干啥?”科夫低声问。“他想再练壮实些。”盖伊回答。“他的肌肉如今也够有劲儿了吧?”“似乎还不行。”“哎呀,是条汉子,确实。”“好吧,该干活儿去了。”二人各坐在一个砂岩块前,开始凿刻。等沃特过去检查他们进度的时候,已经有两颗三百磅重的石弹躺在碎石中,两位泥瓦匠又在努力凿刻另外两个石块了。
雷蒙抵达三天后,来了长长一列牛队,拉来了一根长长的松树树干,绑在五辆牛车上。沃特仔细检查了树干。它的直径有两英尺,非常挺直,而且几乎没有瑕疵。沃特收下了它,命人在底下搭起了四个支架,移走了牛车。二十名手持扁斧的木匠剥掉树皮,然后开始在这根苍白潮湿的木头上砍削起来。到了晚上,树干已被制成了八角形的木梁。沃特取出一根打结的绳子和炭笔,在根基附近量取了两个点,然后叫来了一名手艺高超的木匠大师傅。“拿木螺钻来,把这儿跟这儿对穿,”沃特说,“天亮之前,我要这根轴臂安上抛石机架和对重箱的前配工作处理好。”“我们要打着火把工作吗?”木匠问,“为啥这么急,我的大人?白天干活儿,我们明儿个就该弄完了。”“毫无疑问,飞翼之塔里的那位小姐也会建造她自己的抛石机。我们必须抢先造好。”“女人只会造出差劲的器械,我的大人。她一没技术,二没经验,三没手艺 。”“掌管飞翼之塔的那个女人同样精通机械、数学和飞行技术。如果她能造出像这样的装置,那就绝对会在改进之后用来投石,我们自己的军械会被砸得稀烂,连带着不止两三个我们这样的木匠。”到了早晨,孔已经对向钻穿了,也铰大了,就像沉重的木轴臂从踏板式车床上切下来一样。在晴朗的蓝天下,农民们挖好了一个锯坑,经过农民和木匠们轮番上阵,原木很快就被制成了橡木长条,同时木匠们则把木销钉、手柄、轴和杆都削造成型。
安吉拉小姐半跪在她塔顶房间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把一颗橡子放进一个丝绸做的抛兜里。她操控着一个小小的棘轮,把一台仅二十英寸高的抛石机的投掷臂摇下来。艾伦站在房间的另一边观看着。他一身无袖外袍,打扮得像个英格兰贵族,却戴着摩尔人的头饰。“优良的抛石机的秘诀是,它应该是可以调整的,”安吉拉小姐头也不抬地解释道,“它必须有轮子,使得粗略的校准容易进行,也好充分利用投掷杠杆。精细的调整可以通过把石弹向左或向右推一点来完成。然而,设计的点睛之笔还是在对重箱上。”“这和塔墙外二百码处正在建造的那军械一模一样。”摩尔人评论道。“对重箱悬吊在投射臂的短端,摇下投射臂的时候,对重箱就会提升。箱子里石头的重量就是驱动这巨大的投射臂和射出石弹的力量。下降的重量也会把器械略微向前拖拽,增加投掷的力量。增加几块石头会射得更远;取下几块就射得更近。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这真是优秀设计的奇迹,就像我那些美丽的鸽子一样。”“尊贵的小姐,这优秀设计的奇迹正在架起来摧毁你的塔楼。这一定会让它像魔鬼皱眉一样丑陋。”“为什么这么说呢?鹰杀死鸽子就丑陋吗?猫杀死老鼠就丑陋吗?”“您真是妙语连珠,尊贵的小姐,但毋庸我提醒您,飞翼之塔现在的处境就跟鸽子或老鼠差不多呢?”“生命短暂、危险而又丑陋,艾伦,而且我们总会死的。”“是的,一般还都很痛苦。”“的确。我可能死于农民的尖刀割开我的喉咙,也可能死于雷蒙投出的石弹击毁了飞翼之塔。”“更有可能的是,石弹会在护墙上砸出一个洞,他的手下会蜂拥而入,你会被抓住。”“然后像女巫一样被烧死。”“尊贵的小姐,你用丝绸和柳条制作的时髦玩意儿像鸟儿一样飞行,却并没有生命。一般人都觉得,像您这样身份的贵妇应该去做刺绣或是弹竖琴,而不是统治一座要塞,指挥千名战士,显然也不该模拟天使的飞行。”安吉拉小姐耸耸肩,但仍然低头看着她的模型:“我亵渎神明是众所周知的。你的看法如何,艾伦?我又该做什么?”“尊贵的小姐,我是个摩尔人。我没资格斗胆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我却有资格提这个问题。这是我的塔楼,你是我的客人。”“我 ……希望你能遇见一个配得上你的……男人。跟你棋逢对手,甚至比你更优秀。一个能理解你的灵魂伴侣,一个能吸引你而不是支配你的贵族公子。”“这种男人真的存在吗,睿智公正的摩尔学者?”“每天我都祈祷真主安拉创造出这样的人,尊贵的小姐。”她终于抬起头,朝着窗户做了个手势。艾伦走了过去,望向窗外。“往下看,看看外墙上的城垛。你应该能看到有个弓箭手正坐在那儿休息,吃着面包和奶酪,旁边放着一碗汤。”艾伦低头看去,然后适时回头看了一眼,碰巧看到安吉拉小姐拉动模型的释放绳。满载着石头和沙子的对重箱落下,牵引着投掷臂下落。抛兜划出一道弧线,自然打开,把橡子射了出去,橡子擦过艾伦的鼻尖,飞出了窗户。过了一会儿,它就落到了弓箭手的汤碗里。那人大喊一声,然后咒骂着。他四处看了看,寻找着附近窃笑的人。但他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于是摘下头盔,抓着脑袋。“真是奇准无比。”艾伦惊愕不已。“这就是数学的精确。”安吉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一个柜子旁,打开柜门,抽出一束绿色的丝绸和绳索。“艾伦,去年你第二次来这座塔的时候,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百四十一年前,在君士坦丁堡,一个突厥人制作了柳枝作骨架、带有数道折褶的白色帆翼。他穿着这些帆翼,从一座很高的塔上跳了下来。”“尊贵的小姐,他同样一头扎进了塔基,摔断了不少骨头,痛苦地死了。我的曾祖父当时就在场。”“他对帆翼的描述传给了你,你又告诉了我。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又对设计进行了改进。现在,利用类似这种模型的装置,人可以安全地从很高的地方降落。”她拿起一条三角形的草绿色丝绸,每边约有半码长,每个角都附有绳子。一根细小的皮背带挂在这些绳子上,但其中一根绳子比另外两根要短。“看起来像个小斗篷。”艾伦说,“这是什么?”“没起名字,但人们可以利用它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安全地在空中飞行。或许我可以叫它‘飞行斗篷’。”现在,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只老鼠,举到面前。“喂,阿基米德,你知道野蛮人即将闯入我们的家园吗?”她对着那张长着胡须的小脸说,“你知道第一个阿基米德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吗?”“一名罗马士兵在他坐着思考几何问题的时候杀了他。”艾伦替那只老鼠答道。“我们不能让你再重蹈他的命运,阿基米德,但不要害怕。飞行斗篷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她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熟练地把老鼠绑在小背带上。“来吧,看,”她对艾伦说,“背带的设计会让阿基米德在失重的时候被固定住,在地面上,它一下子就能挣脱开。”安吉拉小姐松开了老鼠和飞行斗篷。一开始,它急速坠落,然后向外飞出了一道又长又平缓的曲线,飞得差不多有鸽子那么快。摩尔人惊讶地喊道:“老鼠,在飞!”“只要有足够的丝绸,猪也能飞。”安吉拉小姐笑着说。阿基米德飘过外墙,飘过护墙,飘过护城河。有几个人指着它喊了起来,但是没有一名弓箭手向这位老鼠飞行员射击。飞翼之塔中的所有弓箭手都被禁止向飞行物放箭。刚刚飞过护城河后,在河边的田野里,丝绸制成的三角坍塌在了草地上。“再见了,小朋友,”安吉拉悲伤地说,“至少我们当中有一个能从这场围攻中幸存下来。”“这真是太奇妙了。”艾伦开口说道。“但这不是巫术。我还有一个大得多的飞行斗篷,快要完工了。”艾伦走到柜子前,双手叉腰,低头往里看去。里面全是绿色的丝绸和细绳。“你想要像老鼠那样逃跑?”“城破之日,我打算绑上飞行斗篷,试试飞走。”“尊贵的小姐,你会送命的!”艾伦惊呼,“虽然老鼠飞得很好,但是你可比老鼠重了一千倍还多。”“人以前也飞过。大约三百年前,马姆斯伯里的本笃会修士埃尔默佩戴着翅膀,从一座教堂的塔楼上跳了下来,飞行了六百英尺。”“他的两条腿全摔断了。”“却活了下来。四百五十年前,科尔多瓦的摩尔人阿蒙·弗曼也飞过。他的帆布翅膀带着他兜了一个大圈,这样他便安全降落在了他试飞的塔下。他的同胞伊本·菲尔纳斯在二十年后也完成了类似的壮举。”“然后坠毁了。尊贵的小姐,我们并没有关于他们的翅膀的详细描述,关于马姆斯伯里的埃尔默的描述也没有。”“但我可以飞。上帝将对我作出评判,我应该是无罪的,既没搞巫术也没自杀。”“但结果又会怎么样呢?老鼠可以躲在草地上,但你必须要飞出很多英里,才能逃过雷蒙的人。你能比老鼠做得更好吗?”“不,我多半会落在护城河里。当我被雷蒙的人抓住时,我全身会沾满绿油油臭烘烘的烂泥。”“这又有什么用!”“哦,不,我可能会成为第一个飞行的女人。”艾伦不屑地挥了挥手:“不会。女巫会飞,用了禁术。”安吉拉小姐冷笑道:“因为你是摩尔人,你说的话基督教行政官不会相信,所以我料想我可以向你吐露心迹。我曾经乔装改扮,有时还会与女巫结交。她们用乌头、颠茄和铁杉制成软膏,抹在大腿之间最私密的部位。当她们两腿夹着扫帚在田间飞奔的时候,我跟着她们,她们所有人都在毒药的作用下精神错乱,尖叫着说自己在飞,但我认为她们只是心智惑乱而已。”“你的怀疑精神闪耀如黑暗中的晨星,尊贵的小姐。既然如此,那你对自己的飞行斗篷为什么偏偏如此自信呢?”“这样在被当作女巫烧死前,我说不定就可以成为首位飞行的女人,这当然是一种成就。如果从塔上跳下的时候,我的飞行斗篷出了问题,我同样也是一死。如果换做是你,会如何选择?”“如果我是一位美丽聪明、智计百出的女基督徒,我……我会满心依靠雷蒙男爵和你们基督教教会的主教们大发慈悲。”“这跟穿着飞行斗篷从塔上跳下来相比,危险程度也差不多。博学的摩尔人,我就算是死,也要死于尝试飞行,要么也得等到飞过之后再死。我的名字是安吉拉[7]:谁听说过没有翅膀的天使?翅膀不用于飞行又有何用?暗地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对雷蒙男爵心存感激。他迫使我将生命置诸自己的假设和理论之后。”[7] 安吉拉(Angela)这个名字来源于天使(Angel)。
围城的第一周尚未过完,周围村里的农民已经发觉,入侵者纪律严明,行为端正,目标只是想攻克飞翼之塔。他们重新复工。一些男人在树荫下剪羊毛或是拔羊毛,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们则把这些羊毛卷起来保存好。一些人在田里割草,抓紧赶在枯萎之前完成收割,有些人拍打着亚麻,梳理成柔滑的长绳。雷蒙的手下留心观察着任何反抗的迹象,尤其是那些挥舞着镰刀的人,但若没有发现反抗迹象,便对他们不加干涉。天空依旧晴朗,气候仍然温暖。围城的第七天,支撑投掷轴臂的巨大支架被拉起,竖到能快速组装的攻城军械的轮式底座上,并打下地桩固定住。当天下午,人们利用脚手架、绳索和滑轮,将投掷臂和臂轴抬升到了支架顶上。在第二天黎明的晨光中,木匠们正在用夹具和绳条捆扎,将臂轴牢牢固定住。此时,雷蒙男爵迎来了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但是这位客人乔装打扮,原本应该身在别处。“这器械现在颇有些武器的样子了。”长腿爱德华和雷蒙一起围着抛石机打转,一面评论道。“所有其他部分都已完成,包括彼处的对重箱,”男爵回答,“今晚就能完成装配。”“这是否意味着我在这里多呆一天就能看到投石?”“陛下,如果您再多呆一天,就会看到这座塔完好无损地投降。”国王先是绽开欣喜的笑容,然后皱起了眉头。“完好无损?”他疑惑地问道。“请看抛石机后面那条长长的倾斜坡道,这是为我的新式智能投掷物制造的。”“啊,是的,你的摩尔人朋友艾伦为你制造了一种巨大而可怕的投掷物。”“您知道了,陛下?””“你经常派艾伦去侦察飞翼之塔,我也经常派自己的间谍去观察你的工作和忠诚。”“我相信他们说我的都是好话,陛下。”“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并不了解,但他们对你的忠诚很满意。我要多等一天。你那个摩尔人的奇妙投掷物在哪里?”“在坡道后面,帐篷底下,陛下。我们的协议仍然有效吗?”“当飞翼之塔交到我手中时,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处理那个奇怪、傲慢、无礼的安吉拉小姐。然而,至于艾伦……我却难以信任一个摩尔人的工作。”“我们非常需要他的技能、经验和数学知识,陛下。如果苏格兰那些城堡的大门向您敞开,那么他心中的信仰真的还重要吗?”“我想不会了吧。”
透过塔楼的一个窗口,安吉拉小姐看到了新来者。至少有二十多名骑手和六匹驮马。他们似乎既不是苏格兰人,也不是雷蒙的盟友。不久,管家来了,一路沿着塔楼高高的台阶爬上来,口中气喘吁吁。“我的小姐,诺丁汉的菲利普爵士已赶来为您而战。”管家宣布。“战?二十几人对付三千人?”“战,就像比武审判一样。菲利普爵士以您的名义挑战,雷蒙男爵也接受了。雷蒙男爵的信使询问能否暂时停火,好在塔前进行决斗。”“告诉雷蒙的信使,我的答案马上就到,然后遣他回去。”
雷蒙男爵才刚跟信使说完话,沃特便指着塔楼大喊起来。一只翼展有老鹰那么大的大鸟飞离了塔顶,正朝他们飞来。众人都眼睁睁看着它靠近,在平静温暖的空气中缓缓降落。它呈亮绿色,他很快意识到,双翼之间仅仅是一根棍子而已。“把它打下来!”雷蒙朝身边的弓箭手厉声吼道,六支箭射向天空,两支射中了由丝绸和柳条制成的鸟儿,鸟儿摔落在地,就落在雷蒙男爵和菲利普爵士身边不过几英尺的地方。丝绸和柳条制成的双翼之间只是一根杆子而已,一端绑着一把羽毛扇。“这东西的飞行距离超过了弓箭手的射程。”乔装的国王对菲利普爵士低声说,他们看着男爵大步走到那装置旁边。“它看上去就像一把长着翅膀的扫帚。”菲利普有些不安地说。“那么,女巫会骑着扫帚飞吗?”国王问。男爵检查了破损的模型,然后站起身,将一小块羊皮纸高高举起,给菲利普和爱德华看。“看来安吉拉小姐欢迎我们在她的眼皮底下决斗。”雷蒙喊道。“见过那东西以后,你还真心相信她是无辜的吗?”爱德华问菲利普。“哦,不,但是我的确相信她应该得到怜悯,”菲利普爵士坚定地回答,“我在比武审判中的胜利会表明,上帝的旨意是她应该被赦免,并由我监护。”“成为你的新娘?”“每时每刻,我都这般祈祷。”
在为比武审判进行准备期间,抛石机的制造并未间断。雷蒙男爵和菲利普爵士向一名神父忏悔,聆听弥撒,然后开始套上盔甲。全套盔甲由一件填充了厚厚衬垫的锁甲、一个铁头盔,以及一种越来越普遍的新式胸甲组成,甲外再盖上一件色彩鲜艳的罩袍。在一段测量过长度的平地上,他们分据两侧,跨上战马,从旁人手中接过盾牌和长枪。“最尊敬的大人,我必须再次奉劝您别再用这种古怪笨重的非洲木料,”沃特站在一旁,手持雷蒙的长枪等待着,平静地说,“它太重了,却可能比英国的木料更容易碎掉。”“我才有资格对自己的武器作出评判。”雷蒙从头盔里出声答道。对于沃特那训练有素的眼睛而言,雷蒙手中长枪的重量就像战场上鲜艳的三角旗一样突出,而支持菲利普那一方的人们眼力也不差。沃特看到他们彼此商量着,多半是在猜测他主人的长矛重量,以及如何才能引它刺歪。终于,双方都准备就绪。当号角吹响时,二人都向塔楼的窗户望了一眼。
安吉拉小姐凝视着远处的景象,一边仔细将红绸缝在一根约有六尺棍那么长的柳条上。在她身旁,一位女仆正按照艾伦的指点,用力拿一枚粗针扎穿皮背带。“为了以最理想的模式支撑我的体重,我的两腿之间应该有两条额外的带子。”安吉拉说话时,双眼仍然望着远处的两位比武者。“我的小姐,那太粗俗、太不得体了。”那位女仆抗议道,单单是这提议已令她感到震惊。“我可以穿裤子,就像男人一样。”“别人会非议您是个荡妇的。”“这比被非议成女巫更糟吗?”女仆皱着眉头,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尊贵的小姐,我觉得我们正在准备你葬礼上穿的寿衣。”艾伦说。“你对我的前任追求者菲利普爵士没什么信心哪。他持剑的手臂挺壮实的。”“他本该是个勇敢的好丈夫。你为什么拒绝他的追求?”“你见过他吗?”“没见过,但是……”他刚开口,但是安吉拉举起一根手指放在了嘴唇上。“嘘!雷蒙的号角会宣判我的命运。”两位骑士平举长枪,弯腰躲在盾牌后面,策马前进。欢呼声和马蹄声一齐传到了飞翼之塔,安吉拉小姐停下针线活,屏住了呼吸。双方战马靠近了,接着一声木头碎裂的尖锐巨响。菲利普爵士被击落马下,碎木片和长枪配件满天飞舞。他重重摔在地上,翻滚着,但随后又站了起来。男爵的部下高声欢呼起来。男爵转着圈靠拢时,菲利普试着拔剑。男爵丢掉了坏掉的长枪,跳下马来。他准备就绪,举起剑和盾牌。菲利普再次试图拔剑,但却无能为力。这时,安吉拉小姐意识到菲利普持剑的手臂在落马时受了伤。局势很快明朗了,菲利普爵士那天不可能再战斗。他被放上担架,抬到了雷蒙男爵的帐篷里。雷蒙走过来和他的御马官说话。“雷蒙获胜了。”安吉拉说着,接着继续做针线。“真是英勇。”女仆说着,眼中淌出了泪水。“如果把骑马比武的精力拿出十分之一去研究鸟类和翅膀,那么用不了一百年,我们就可以飞行,而不再骑马。”“我的小姐,您怎么能这样说呢?菲利普爵士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您。”“菲利普爵士冒着生命危险?为了我?仁慈的上帝,有人停下来问过我想要什么吗?我愿意去冒生命危险吗?”“您已经在冒生命危险了,我的小姐,您研究那黑暗和令人不安的技艺本身就是在犯险。”“住口!”安吉拉站起来,指着门厉声道,“出去!”女仆离开后,艾伦拾起背带,使劲拿针刺穿皮革。“她是对的,尊贵的小姐,”他边干活边说,“你冒着被绑在木桩上烧死的危险。”“还有其他风险,令人振奋的风险。想象一下,想象一支队伍中有五十匹矫健的战马,沿着退潮时又长又直的海滩轰鸣而过。它们正拉着一辆车飞奔,车上是一架飞行器,翼展可不仅仅是一码,而是十五码。巨大的飞行器背上绑着的正是我自己。”“真是个伟大的计划,最尊贵的小姐。”艾伦说着抬起头,但似乎并不感到惊讶……“随着速度的增加,飞行器升上高空。我操纵杠杆,放掉系绳,自由翱翔,用拴在我脚上的绳索来控制翼梢的姿态。我在水面上空高飞,再飞回陆地的上空。我盘旋着,然后慢慢降到潮湿的沙滩上,用有弹性的柳条制成的滑轨滑行着缓缓停下。”“阿蒙·弗曼已经证明这样的飞行是可能的,尊贵的小姐。”“确实,但仅有翅膀不够有效率。五十年前,伟大的培根修士的一位同僚提出了一种拍打着翅膀的飞行战车。他甚至造出了一个,还在悬崖上进行了测试。”“能飞吗?”“直接掉了下来。”阿伦说:“啊。”然后将目光收回手中的针线活。“我已经研究了飞行的方方面面,艾伦。人类能够飞行,还能活下来给别人讲讲,阿蒙·弗曼和马姆斯伯里的埃尔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然而,人类太弱,无法像鸟儿一样拍打翅膀,五十年前,培根修士朋友的死就证明了这一点。”“三百年前,尼沙布尔[8]的阿尔·贾勿哈里也是如此。”[8] 尼沙布尔(Nishapur),今位于伊朗东北马什哈德以西。“然而,鸟儿只需要将翅膀保持为浅V字形就可以高飞,我的丝绸和柳条模型也飞得一样好,”安吉拉热血澎湃地坚决道,“模型证明机器可以飞。培根修士的同僚差一点就对了。只要把翅膀固定为V字形,飞行战车也可以像鸟儿那样翱翔,可以实现载人飞行。只要想想,人无法骑山羊是因为人太重了——”“但是人可以坐在山羊拉的车里。”艾伦说,他闭上眼睛,疲倦地把手放在前额上,“人无法戴上足够大的翅膀来支撑自己的体重,但他坐在翅膀足够大的飞行器里就能飞行。”安吉拉盯着摩尔人,双眼闪闪发光。“这是我书里头的话。”她评论道。“我就是在你书里读到这话的。你的推理无懈可击。这或许很危险,但并没有错。”安吉拉朝自己的针线活比划着。“过去一个月,我一直在慢慢制造这样的飞行器。我现在缝的是左翼梢,啊,但现在我必须放弃它了。原本一年后就会完工的,然后我肯定会飞起来。”“也许会死。”“菲利普爵士和雷蒙男爵在决斗的时候冒险进入了生死之间的边缘地带,但却回来了。”“你对菲利普一点也不感激吗?”艾伦劝她。“跟他的亡妻感激他的程度也差不多。”“什么意思?”“菲利普爵士相信,痛苦可以驱散邪恶。他每天都要让一个肌肉发达的年轻侍从鞭打自己。以前他和妻子行房之前都要鞭打她,这样,在进行神圣的生育行为之前,就会将色欲和激情的邪恶从她身上驱散。一天晚上,他为她驱邪的时候显然太过激情,他妻子死了,而教会却称赞菲利普是一个虔诚的圣人,并未责罚他。你可以想象,我要是成了他的妻子,会是什么下场。”艾伦摇了摇头。“如果菲利普爵士赢了,你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如果他赢了,我就一直不放下吊桥,无论我去向何方,死亡都在等待我。”“那雷蒙呢?”“雷蒙有勇有谋,但却误入歧途。他向我求婚时,试图用刀剑上的胜利打动我,却不明白要是写上一篇关于羽毛性质的学术短文反而更能打动我。这个人在战争、比武……还有攻城上浪费了自己的才华。艾伦,艾伦,明天就是我的死期,这毫无疑问。当雷蒙男爵抛石机里的第一颗石弹打到我的塔墙上时,我就会下令打开大门,放下外堡吊桥,所有人放下武器。然后,我会穿着飞行斗篷从飞翼之塔顶上一跃而下。虽然它只是完整飞行器拙劣的替代品,但它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这很可能以失败告终,尊贵的小姐。”“在这种情况下,从高处摔死要比被活活烧死快得多,而且能少受些罪。在此之前,我要先于主教们下手,把我的书烧毁。”“为什么,尊贵的小姐?”“纯粹是泄恨。”“尊贵的小姐,我希望我能帮上忙。”突然,安吉拉跪了下来,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亲吻了他的嘴唇。艾伦喘着气挣脱了,把几乎完成的背带丢在一旁。“尊贵的小姐,这不合适!”他喊道,“你的名誉会被玷污。”安吉拉坐了回去,垂下头,盯着地板上的地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男人里头,为什么只有一个年迈垂死的修士和一个虔诚却偏偏是异教徒的摩尔人能够赢得我的尊敬呢?”艾伦紧握双手,痛苦地摇摇头。“我没法说。”“艾伦,明天我就死了。如果你不希望我死时还是处女,今晚你可以一个人来我的卧房。”“我……我巴不得,尊贵的小姐,但是名誉不允许。”安吉拉叹了口气,手肘架在膝盖上,握紧的双拳托着下巴。一滴眼泪顺着一侧脸颊流了下来。“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作为一个摩尔人,塔楼陷落的时候,你可能会受到糟糕的对待,但你今晚可以逃走。我的人可以让你翻越城墙,渡过护城河。然后,村民们会把你藏起来。”“你才是应该逃走的那个人,尊贵的小姐。”“不,如果我逃走了,英格兰人就会屠杀塔中的人,直到我回来才作罢,”她抽泣着,两腮上满是泪水,“你的事却没人会知道。”“尊贵的小姐,我可以带走你的书吗?”“我的书?”她抬起头问。“雷蒙和主教们肯定会用这些书来置你于不利,然后把它们付之一炬。我会把它们带回西班牙,这样至少摩尔学者们可能会记住你。”安吉拉站了起来,说:“带着书走吧,同时带上我的祝福。我会安排你离开。”
雷蒙男爵在黎明前一个小时被唤醒,随后艾伦被带进了他的帐篷。摩尔人背着背包,一身骑师装束。“我还以为你会早点来。”雷蒙说。“我不得不确保她那些书的安全,”摩尔人回答,“这可不容易。”雷蒙看着艾伦打开背包,取出安吉拉毕生的著作。他在灯光下翻阅着。“正如我记忆中的那样,”雷蒙说,“足以让主教们动手将其付之一炬了。”“我很高兴离开她,”艾伦叹了口气,“一年以来,她一直很信任我。我成了她的朋友,无论何时访问飞翼之塔去学习她的著作,都会受到她的欢迎。这种欺骗成了我良心上沉甸甸的负担。”“我对你的辛劳心怀感激,我忠诚的同伴。”
抛石机的投掷臂几乎垂直,高耸在雷蒙的营地中,沃特在清晨凉爽的空气中检查着它。沃特很满意,向抛石机队长点了点头,队长下了一道命令。十几个人推着抛石机绞盘的杠杆。一开始,棘轮噼里啪啦转得飞快,但是随着投掷臂开始远离垂直方向,这活儿就变得艰难起来。十分钟后,用作对重的那个装满石头的沉重箱子已经抬升了几英尺,此时投掷臂已变成水平方向。沃特又开始围着那台巨大的木制机器踱步。“没有裂缝,没有翘曲,”队长自豪地宣布。“最好别有。”沃特回答。“男爵在哪儿?我原以为他会亲自指挥这架军械呢。”“男爵在别的地方忙呢,攻破一座城堡可不单单是摧毁城墙那么简单。已经指定了你去执行他的命令。”队伍继续盘绞着抛石机上的杠杆。又过了不到十分钟,投掷臂的前端几乎碰到了地面。一个装着颗石球的抛兜被挂到投掷臂上,然后人们把绳子绑在释放钩上。当嘹亮的号声响起时,这条绳子被交给了队长。队长把绳子交给了一组农民。“清场。”沃特命令道。绞盘组的人员匆忙跑到一边。其余人已经全部清场。“接下来由你指挥。”沃特对队长说。“吹号,发出警告。”号角又简短地吹奏了一次。队长举起手,然后迅速放下。这队农民用力拉动了栓在释放销钉上的绳子。销钉叮当一声解除,释放了投掷臂。装着十二吨岩石的对重箱下落,牵引着投掷臂挥出,各接合处和轴发出了声势浩大的吱嘎声。对重箱下落时,整座抛石机向前滚动,当重心移到轴后又随之后退,重心返回时则再度前移。抛兜猛地甩出,挟着砂岩制成的石弹划出一道巨大弧线,然后松开将其抛出。三百磅重的石弹呼啸着在空中高高飞过,在蔚蓝的天空中被映衬成一个黑点,然后砰地一声落在飞翼之塔外墙左侧二十码处的茂盛草地上,离那辆废弃的马车仅有一码之遥。雷蒙阵营中的人欢呼起来。
“没打中!”塔楼的管家喊道,和他在一起的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也欢呼起来。“他的目标是马车!”安吉拉不耐烦地反驳道,“如果他的目标是外墙,那他真的头一次就会击中。”他们正站在飞翼之塔的塔顶,对情况进展比其他人都看得更清楚全面。抛石机的投掷臂正被绞盘团队再次绞下。“那么,他的意思是,这只是一个警告?”管家说。“是的,如果我无视他的警告,他很快就会用那东西瞄准城墙。看到后面那条长长的浅色坡道了吗?他定是要用它来跨越护城河。这就是结局。”“总会有希望的,当……”“找两个仆人,把我的箱子抬到这儿来。”“我的小姐,您不能这么做!”管家惊呼道。“需要我重复一遍命令吗,斯蒂芬?”“不需要,我的小姐。”抛石机花了二十分钟再次绞下。远处的号角响起时,一个女仆正帮安吉拉小姐套上背带;他们都转向了南方。那巨大机器的投掷臂随着对重箱的下落而挥出,抛石机向前滚动,第二枚石弹射向天空。它沿着平滑的弧线上升,简直就像一根被强风吹得很高的羽毛,然后下落。一声沉重的巨响,马车瞬间被砸成一团碎片。围攻的英格兰人再次欢呼起来。
“这只是他的第二次投掷,”管家说,“有了这样的准头,他可以用他看上的随便哪颗石弹去击打护墙都行。”“或者让石弹射穿我的卧房窗户。”安吉拉小姐喃喃地说。“他们正在把投掷臂绞下来,准备再投一回。”管家说。“男爵已经发出警告了,”安吉拉严肃地说,她爬上了塔楼边缘的垛口,“下一次投掷就会展示他如何对付石墙。把绳子固定在我的背带上,系好结。然后把飞行斗篷在我的两侧展开,将它高举过塔的边缘,就像我演示过的那样。”
抛石机旁边,队长大声呼喊着,好让欢呼雀跃的队员们注意。“回去工作,你们这些家伙!回到绞盘边上去!”沃特一只手搭在队长的肩上,指着坡道。“这表明抛石机组装得很好,投得也准。现在我们要使用主人的特殊投掷物。我要揭开它,然后系紧拴绳。”
他们准备就绪,安吉拉小姐蹲伏在垛口之间,她的手下举起飞行斗篷,在她头上展开,仿佛巨大的绿色遮阳棚。远处,他们可以看到人们在建在抛石机后面的坡道上摆弄着一件什么东西。那东西是红的,非常炫目的鲜红。在夏天的酷热中,它似乎像……火焰一样闪烁。“我敢肯定,他们接下来是想发射一枚火焰弹。”管家说。“是灌满了油的燃烧的牛皮,”安吉拉小姐喊道,“它将爆炸成一条火毯,会杀死几十号人。”“不,抛石机还没瞄准呢。他是想在我们面前的田野中到处放火,吓唬我们投降。”“那好,我跳下去以后,你们就交出塔楼吧。肯定不止一颗火焰弹会从墙上飞过来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安吉拉小姐低声简短祈祷了一句,握紧拳头。抛石机的投掷臂上摆,机器向前滚动——一团红色的庞然大物被拽上了坡道,它比抛石机要宽得多,长着巨大的红色翅膀,与沉重的石弹相比,它升入晴朗天空的轨迹要陡得多。拴绳滑脱,飞行器继续向上攀升,那道轨迹陡得完全不像真的。安吉拉小姐大吃一惊,差一点从墙头摔了下去。她的下方和背后传来了惊讶的呼喊声,而田野对面,雷蒙的营地里也回荡着欢呼声。这器械直接从她的书中射了出来,飞上了天空。
雷蒙男爵绑在用柳条编成的飞行器座篮里,他没有听到欢呼声,只有空气猛刮着他的面庞,嘶嘶吹过他的头发,在他耳中呼啸着,地平线变得倾斜,在他眼前摇晃着。右下方便是飞翼之塔,从一个完全陌生的视角突兀地呈现出来。尽管他飞得又快又高,但还是在弓箭的射程中。安吉拉小姐已经命令手下所有弓箭手,不得向任何飞行物射击,但这道命令对他也有效吗?地面仿佛一块绿色拼布,在他飞起来之前,他从未意识到,乡村看起来就像一床被子。一切似乎都移动得很缓慢,但这只是因为距离地面太远了。即使骑上最快的马,空气也没有吹动得如此迅疾。雷蒙心里一闪念:“降落的时候,我移动的速度也会一样快。”他的心怦怦直跳,口干舌燥。这是战场上那种令人兴奋的紧张,是在比武中冲向另一名骑士的强烈恐惧;这是心知死神就在身边,能保住他不被索命的不过是红绸和柳条。从某种意义上讲,飞行器并不难控制,它几乎是自主飞行的。战马较难驾驭,但战马更慢,更接近地面。世界似乎离他如此遥远,除却耳畔的风声,他什么也听不见,而眼中看到的一切全都荒凉而又可怕。这是他的第三次飞行,但他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心想,鸟儿在飞行时更需要眼睛,而非耳朵,也许当我们飞行时,耳朵就会进入休眠状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越过飞翼之塔,开始下降了。雷蒙用脚把右侧的控制绳向后踩,提高右翼梢上的一处襟翼。飞行器的轨迹开始弯曲,绕着飞翼之塔盘旋。塔顶上的一侧,几个人举着一个巨大的绿色遮阳篷,正如艾伦警告的那样。田野、树木和树篱从下方掠过。刚刚剪过毛的羊群被绿色的田野衬得格外洁白,当巨大的阴影掠过它们时,羊群四散奔逃。回到最初的路径上时,他的高度只有塔高的两倍,远处是抛石机,那座强大攻城器械拥有十二吨重的对重箱,给了他的飞行器足够的速度,将其抛上天空。他继续转向,再次绕着塔楼盘旋。绿色的遮阳篷还在那里,但现在已经垂在了边缘上,那些人正指指点点地围观。还有些小小的黑影簇拥在城墙、外堡和堡场上,就像一窝蚂蚁,被巢穴上的一只靴子搞得乱作一团。飞行器的表现仍然不错,但是现在需要考虑着陆问题。雷蒙的高度和速度仍然足以返回营地,但这不是他的意图。当他瞥见数天前他曾侦察到过的一片树木环绕的空地时,雷蒙将手伸到柳篮下,一扯绳子,把固定在身下的麻袋里的沙子放掉。飞行器的机头立刻抬起,开始减速并下落。他降到了树冠高度以下。
安吉拉看着飞行器从视野中消失,此刻飞行斗篷的背带已经丢在了她脚下。“飞行器有目的地转向,似乎受人操纵。”她自言自语道,“上面一定有人。”
雷蒙的脚踩动着控制襟翼走向的绳子,调正他脆弱的飞行器,瞥向正以熟悉但可怕的速度升起逼近的草地,然后感觉到柳条制成的滑轮刮擦着草皮,把飞行器反弹到空中,然后飞行器更和缓地落下,滑动着停住。它斜向了右翼,艾伦跑过去,解开在飞行时牢牢绑住男爵的带扣。雷蒙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必须得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摩尔人扶着他站了起来。“尊贵的大人,你的马在那些山楂树林后面。你确定还能骑马吗?”“骑马可以,走路不行。劳驾,扶我上马。”男爵立即骑马离开,留下艾伦看守空地和飞行器。抵达抛石机那里的时候,他得到消息,飞翼之塔已经投降,吊桥也放下了。“塔属于您了,陛下,完好无损。”雷蒙对爱德华说。“是的,他们已经投降了!”爱德华惊呼,“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安吉拉是一位很有学识的小姐,我制造了那个器械来迎合她。不过,要拿下其它那些苏格兰城堡,我们就必须砸破城墙。啊,现在,关于那件事情……”“对对,我来对付主教们。”听到这话,雷蒙摇摇晃晃几乎摔倒,然后跪在了地上,在他的国王脚边呕吐。爱德华扶着他站了起来。“雷蒙啊,你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就像新生的小马驹一样发着抖,尽管并没有发生过战斗。”爱德华说,“你乘着那东西飞了起来,对吗?你藏在长长的柳条篮子里飞走了。”“是的,陛下,请不要外传。”雷蒙嘶哑地说。“感觉如何?”国王急切地问道。“飞到空中的时候,死神把手搭在了我肩膀上,我感到他的手指像冰刀一样寒冷。”“我想体验一把这种感觉,雷蒙。”“不,不可以,陛下。”
当安吉拉小姐骑马跨过吊桥时,雷蒙男爵正等着迎接她。二人遣走了侍卫,单独骑马离开,起初都沉默不语。“你把我的理论变成了现实,”骑到树林时,安吉拉谨慎地说,“你确实了不起。”“并非如此,我的小姐。我的摩尔人朋友艾伦研究了你的著作,并帮助我用丝绸、松木和柳条把你的设计呈现出来。”“艾伦!”安吉拉惊呼道。“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们决定不透露他在飞翼之塔中学习的原因。”“可以理解。”安吉拉眯起眼睛,冷冷道。“我提供了制作飞行器所需的资金……啊,这个就是飞行器了,就在艾伦站着看守的地方。”艾伦站在飞行器旁边,但当安吉拉下马时,他避开了她的眼睛。她伸出手抓住一只翅膀,但比她想象的要轻,飞行器让人担心地摇晃起来。她缩回手去,担心可能弄坏了什么东西。“通过反复试错,我们学会的建造方式比你图纸上说明的还要轻得多、又结实得多。”艾伦解释说,“而且我们使用的是有韧性的柳条接头,这样在发射的时候,机翼就会弯曲而不会折断。”“起初,我们在发射的时候只携带沙袋增重,”雷蒙补充,“飞行器坠毁过不止一次,但现在它飞得又直又稳。”“但是今天的飞行器有人操控!”安吉拉坚定地说,“有人躺在柳条篮里。艾伦,是你,一定是你。”“啊哈哈,但是我没有勇气完成这样的壮举和冒险,尊贵的小姐。是雷蒙男爵完成了两次试飞,然后今天又飞了一次。”“雷蒙?飞了两次?”安吉拉小姐重复了一遍,盯着男爵。“你目睹了第三次。”雷蒙说。安吉拉小姐转过身来,重新面向丝绸翅膀,双手抚摸着,几乎无法相信这东西居然真的存在。“这么危险……但为什么?”“为什么,为了赢得你的欢心,我的小姐。众所周知,恭维、武功和珠宝都无法打动你的心。因此,我把你的设计变成现实,以此来取悦你。我没有企图在战斗中证明我的英勇,而是驾驶着你的飞行器完成了飞行。”“哦,你没有给我珠宝,而是给了我完工的飞行器。”安吉拉满怀希望地说,挑逗地爱抚着机翼,却并没有投入雷蒙的怀抱。“啊,还不止呢。我没有给你珠宝,而是给了你用抛石机发射飞行器的想法。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曾经把想法作为礼物,送给过自己的爱人。你喜欢吗?”安吉拉小姐的目光越过雷蒙,凝望了片刻,目光涣散,然后一只手捂住了左胸,哽咽了,然后大口喘着气。“你不舒服吗,我的小姐?”雷蒙十分关切地问。“没有大碍,我的大人。”她说着,微笑起来,毫无狡狯之意,“我的心刚才被感动了,这种感觉前所未有。”雷蒙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紧握的拳头松开来一般。他跪在草地上,拉起安吉拉的手亲吻着。“当我不费一兵一卒,把飞翼之塔完好交给长腿爱德华时,他很高兴。”雷蒙解释说,“他会保护你免受巫术的指控,他向我保证了。”“这比我的苏格兰同胞肯为我做的还多,”安吉拉突然说,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烦恼,“我的大人,真的谢谢你。在这个世界上,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可是……你就正跪在我面前。你为我学习,为我飞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你真的为我着想过。”她把他拉起来,二人终于紧紧相拥,就站在飞行器那红色的丝绸机翼旁。艾伦交叉双臂站在一旁,背对着他们俩,一脸的无动于衷。不久,雷蒙骑马离开,好去带人来把飞行器拆卸带走。而安吉拉和艾伦则在这里等候,安吉拉假装在检查飞行器翼梢的襟翼。“你……你告诉他了吗?”她问道。“告诉他什么,尊贵的小姐?”艾伦仍然背对着她问。安吉拉摇晃着机翼,拙劣地模仿着飞行。“告诉他……我动摇过。”“你要我告诉他吗?”安吉拉无法放任自己接近他,便用嘴唇吻过艾伦的双手帮忙制作的丝绸机翼。“在整个英格兰和苏格兰,只有雷蒙还能多多少少教你一点骑士精神,最英勇的摩尔人。回西班牙的时候,带着我的书,还有我的祝福。”
飞翼之塔投降后,艾伦带着安吉拉的书、他自己的笔记以及关于这次攻城的记载,回到了西班牙。直到2003年艾伦的档案重见天日之前,人们对于安吉拉小姐、雷蒙男爵和艾伦的传奇成就一无所知。艾伦返回西班牙没几个月,就死于一场高烧,他按照时间顺序对于这次围攻所作的记载,到了结尾处便几乎没有什么细节。我们知道,安吉拉和雷蒙在同年夏末结婚了。他们有两个孩子,很可能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1305年8月,按照当时一位编年史家的记载,发生了一次“最猛烈的坠落”,安吉拉因此丧命。1314年,雷蒙在班诺克本去世,这一年英格兰骑士被罗伯特·布鲁斯国王[10]和他的苏格兰长枪兵打败。当艾伦的手稿为人所知时,我下令打开雷蒙的家族墓葬,希望找到更多和安吉拉一起埋葬的书,结果一无所获,但对她遗骨的检测显示,她的死是由一次造成了17处骨折的冲击所致。我认为,她毫无疑问死于由她自己设计、由雷蒙和艾伦制造的飞行器的坠毁。虽然相隔了三十代人,但当我读到遥远的祖先的记载,看到她的设计时,我仍然感到骄傲。每当我读到雷蒙为赢得她的爱所做之事,都会热泪盈眶。[10] 罗伯特·布鲁斯(Roibert a Briuis,1274-1329)是苏格兰历史中重要的国王,他曾经领导苏格兰人打败英格兰人,取得民族独立。在位期间,政体开明,司法公正,个人享有极高的威望。历史学家们目前正在争论,为什么在当时的各种编年史中,关于那些飞行的所有记载都被抹得干干净净?对于曾经发生过的事,我们只能猜测,但我认为,安吉拉死后,雷蒙不希望他的孩子们在驾驶飞行器的梦想中长大,因为这搞不好哪一天就会让他们丧命。她所有残存的笔记、图纸和装置可能统统被清除出了他的城堡,连同失事的飞行器残骸一起付之一炬。仆人们被禁止谈论飞行,据记载,这两个男孩都被送到宫廷,培养成中世纪贵族的典范。教会当然没有兴趣去记录一个被认为是女巫的人的作品,所以很快,围城的故事便只有村民和士兵在传述。几代人过去了,它悄然混入民间传说中,后来渐渐变成了女巫骑着扫帚飞行的故事。直到现在。许多现代学者对艾伦所记历史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称这是寓言,痴心妄想,要么根本就是谎言。当我们发现安吉拉的遗骨用红丝绸包裹、躺在一个严重受损、又长又窄的篮子里时,这些质疑便不攻自破。还有些人对设计本身提出了质疑,认为飞行斗篷需要在五倍于飞翼之塔的高度下落才能完全展开;用抛石机发射会把飞行器撕裂;飞行器无法稳定飞行;材料太重;像雷蒙男爵这样的中世纪武士不可能有围绕着飞翼之塔盘旋两次的驾驶技能;以及没人能在降落的时候生还……其中一些得到了确证。一个月前,有人将一具体重接近成人的猪尸绑在一架复原而成的飞行斗篷上,六个人用长矛挑着斗篷,把它从飞翼之塔的塔顶扔了出去。飞行斗篷尚未完全打开,尸体便径直坠落到了石头庭院里,脖子和脊柱都被摔断。飞行斗篷越大,它在打开前所需的坠落距离就越长。如果安吉拉小姐从塔顶上跳下,她就必死无疑。然而,如果是从直升飞机上落下,飞行斗篷就能在坠落五百英尺后打开,像原始的滑翔伞一样飞行。事实上,飞行斗篷已经成了跳伞俱乐部的流行项目,人们甚至会事先郑重地穿上中世纪服饰再来跳。飞行器则另当别论,它的复原模型滑翔起来惊人得出色,但是着陆时速度太快,撞击太猛烈。至于用抛石机将飞行器发射是否会把它撕裂,以及像雷蒙这样未经训练的飞行员能否驾驶它,则仍是未解之谜。所有这一切都将改变。2005年7月11日黎明刚过,此时距离安吉拉小姐逝世七百周年的纪念日只有一个月。我站在飞翼之塔前,身后是复原的抛石机,它能把300磅重的石头扔到200码外。抛石机后面是一条坡道,坡道上放着架全尺寸的飞行器,是按照安吉拉小姐和摩尔人艾伦描述的规格制造的。我会骑马,但我从未上过一堂飞行课。我还穿着如假包换的中世纪服装,连胸罩都没有。我相信飞行器经得起发射的考验;我相信自己可以在飞行中操纵它;我相信扔掉足量的压舱沙子,我就可以抬升机头、减慢速度,从而和缓着陆。即使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坠机了,我也确信我的骨骼也会呈现出与安吉拉的遗骨相同的骨折特征,仍可证明她是首位飞上天空的女子。我的MBA讲师们会说,这对我的远祖来说是一种双赢的局面。然而,我并非私下在做这次飞行,BBC、CNN、国家地理以及其他几十家赞助商的摄像机已经在追踪着我的一举一动,并且拂晓时分,一位圣公会主教已经带领大家为这次飞行成功作过祈祷。时代确实不同了。最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是一名即将被抛上天空的女人在捍卫安吉拉小姐的荣誉。在1303年的时候,这该是不可想象的,而即便是这一点也同样巩固了她在历史上的地位——在久远的14世纪初,一名女子完全不可能在飞翼之塔的窗口向外张望,梦想着由丝绸、松木和柳条制成的翅膀,然而,这就是她最伟大的胜利。(完)
——孙薇